此处空无一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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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亚蒙】童话结局

我在三个月前喝下序列五的魔药,自那之后便一直被噩梦环绕。散步时一群鸭子从我面前的河道游过,突然口吐人言,抱怨它们当中混入了一个灰扑扑的笨重同类。我被惊得趔趄,差点摔进水里,才发觉自己竟倚着围栏短暂地睡着了,再定睛看去,河里的鸭子仍蠢笨而悠闲,为一点面包屑你争我夺。

起初我以为这是魔药的副作用,梦境行者容易被梦境引诱,但情况日益严重,这些梦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,成了一层叠加在现实上的影子,逐渐使我分不清真实和虚幻。好比现在,妻子正在训斥打碎花瓶的女儿,而我看见女儿的玩偶摇摇晃晃从桌上站起来,细声细气地谎称错误在它,棉花填充的鼻子越变越长。

我几乎是逃出家门,不敢乘坐马车,靠着双脚来到约好的餐厅。上一次,那些马长出了翅膀,一路掀翻行人,拉着车厢飞到了天上。

也因此,我迟到了足足一刻钟,好在理事没有责备,连着之前两次会议的旷工记录一笔勾销。他礼貌制止我混乱的叙述,解释说给我的这份特性可能精神残留较重,需要更多时间扮演消化;又施加几回安抚,问我是否好受些。

自从落座之后我就没有遇上任何梦境或是幻觉,这样的安宁至少有半月不曾眷顾过我:一位观众半神的心理治疗显然成效卓著。唯一美中不足的是,仍有一道尖而细微的声音在耳边徘徊,我身心放松,一边询问理事这是否正常,一边寻找来源,发现声音来自白瓷瓶里的月季,拇指大小的女孩坐在花心,用一片花瓣卷成喇叭,喊着让我不要碰坏它的家。

我猛地起身,打翻了盘子,被绝望驱使着跑出餐厅。或许行人目睹了一个身上淌下奶油浓汤的怪人横穿街道,或许我还记得使用心理学隐身,不管哪边,我都缺乏精力注意。

就在这时,一个邮差斜冲出来,拦在我面前挥舞双臂。因为灌满耳朵的风声,我听见的话语断断续续:“停……前面……有……”

距离太近,根本不可能停下,他没来得及说完,就被我撞倒,两个人一起摔在地上。

“……有洞。”邮差平静地补充。

怎么可能?我不想理他,绝望被荒谬打断可能是戏剧的好题材,落到活人身上,滋味则难以描述。然而手掌什么也没有碰到,地面突然空空荡荡,坠落让我的内脏蹦到了嗓子里。

 

等我恢复意识,四周变成了一片漫无边际的沙丘,那个邮差坐在一大块岩石顶端,黑发卷曲,脸颊瘦削,佩戴一枚单片眼镜,正很不体面地晃动双脚。见我醒来,他轻巧地一跃而下,飞鸟一样落在地面。

三个月以来我已经习惯了噩梦,但症状再次恶化,仍带来新的痛苦。出门前座钟指向十一点三十七分,现在大概是结束午休返回工作的时间,我却在这睁着眼做梦,吃了一嘴沙子。我颓丧地抱住脑袋,想到现实中正身处伯克伦德街,才没有跪倒在地。

“做噩梦了?”邮差向我搭话,关切地问,“我想拦住你,可惜你跑得太急。”

“你,你能说话?不对……你是人类吗?”我经历的幻觉都会说话,即使没有发声器官的那些也一样,但它们更像拿剧本的演员,念着固定的台词,不会和别人对话。半个月前我开始靠这点分辨梦境。

他向我笑笑,没有发怒,或许是可怜一个疯子。

“抱歉,我只是分不清……最近做了太多梦……”

邮差理解地点头,在岩石的阴影里坐下,找了个舒服的姿势,“说说它们吧,也许我能帮你呢?”

我本该抱有警惕,非凡者要时刻提防诱惑,其中倾吐内心又尤为危险,但梦境与现实交缠太久,折磨削弱了戒备,我抓住结束这一切的可能,像抓住一根稻草,无力考虑它是否通往别的陷阱。

我不由自主地向他和盘托出,在风沙扬起的沙漠里语无伦次地诉说那些叠加在现实上层的梦,它们中的少数像是某些童话的扭曲,更多则是闻所未闻,充斥着直立行走的动物和长出手脚的器具。

天空全然奇诡,太阳有如活物,在我叙述时凝固空中,又趁停顿的间隙从穹顶坠落,滞留在地表边缘,等待下一个爬升的机会,因而这里白日短暂,黄昏漫长,黑夜则全无踪影。日落十次后我讲完了全部梦境,跌坐在沙地上,同时感到疲倦和如释重负。

“不错的童话。”他沉吟一会,问我,“你是心理炼金会的成员?”

“是,正是评议团委员中的一位给了我魔药。”我承认道,惊讶地发现自己能够说出这件事。

“那么我大概明白了。”他了然地微笑,捏捏镜片,从沙地上起身,没有沾上一粒沙子;太阳适时沉下半米,阴影因此得以完全笼罩他。

“这份特性的原主人是个作家,一直希望写出完美的童话结局,可惜在那之前就不幸身故,留下的精神烙印迫使后继者阅读每一个写出或未写的故事。你得替他完成结局,才能换来自由。”

我做过最接近写作的事是在中学时向某家小报投稿,退稿信言辞锋利,声称我写下任何一个单词都是浪费墨水。此刻解脱近在咫尺,想到自己可能枯坐百年也编不出半个句子,不由得畏缩。

“别担心,我猜他已有关于结局的构思,你只需要好好回想。”他环顾四周,指出一个方向,“走吧,去给你找些灵感。”

“等,等等,那边是流沙!”

“你看到沙子?可我看见别的东西。”他笑起来,像炫耀某种宝物,显露出十足的愉快。

 

很难分辨时间过去了多久,我只走出几步,就忘记自己离开原地一分钟还是整整三天。

他熟练地越过沙丘,视风暴和沙尘为无物,我却得低着头,用衣领紧紧捂住口鼻,防止砂砾钻进肺里,场面大概很滑稽,可我不由自主地相信他,拼命跟上他的脚步。

可能过去了一个世纪,前方突然开阔,海洋和沙滩接驳,成为灰暗的两块。我对时间的感知早已错乱,此时头晕目眩,不得不眯起眼睛,看见海水虚幻,浅淡如同雾气,缭绕几座岛屿升起或沉没。从这里向左望,海岸线在不远处弯折,没入一大丛起伏的沙丘背后。

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,自己正身处一座心灵岛屿的遗骸。

“知道这是哪里吗?”他轻声问,不等我回答,在我背后用力一推。

我站立不稳,向前踉跄几步,跪倒在地上,被海水没过膝盖。瞬间,一道华彩的幕布在我眼前拉开,幕布后是童话里的新世界:房屋和街道皆由糖果构建,天空中飞翔着永不落下的龙,而铁皮人的胸前空空如也,永远不必拥有一颗心。

只有天色不像童话那般蔚蓝,凝固在日落前一刻,涂抹出大片橘红。海水是同样的颜色,闻起来像桔子水,从中涌起一股悲哀,温柔但广博,轻易淹没了我。

我想要流泪,又感到欣喜,随即发觉这两种感情都并非来源自身,有什么占据了我的身和灵,使喉咙自顾自地出声,喊出一个名字,发音是“阿蒙”,然后又换用另一种称呼,我听不明白,可能是某种古代语言。

他张开双臂,向我走来:“你的童话总是美满结局,可那有什么意思?好的故事就该永不落幕。”

“不,阿蒙,结局之后才会有新的开始。故事停在这里,但……”更多不属于我的感情柔软地堆砌,很快使原本的自我模糊。我惊恐地扼住喉咙,可单词还是一个接一个爬出来,掉在地上,断断续续连成一句祝福:“主角的……冒险……永不落幕。”

说完这些,我脱力地松开手,感到那个外来的意识沉寂下去,留下一阵空洞的苦痛。

被取代的可能化为利剑,悬在头顶,我喘息了一阵,想起剑柄还握在别人手里。出门前我将手枪上了膛,预备着若理事先生也无能为力,就用一颗子弹求得解脱,可求死是一回事,变成别人是另一回事,我嗫嚅着想说话,除了哭泣和乞求什么也吐不出来。

从我叫出那个名字开始,他就不再微笑,此刻看着我,笑容又重新回到脸上:“想留下来吗?我知道有段时间你梦想着当个作家,他虽然技巧拙劣,至少童话写得还算不错。”

“求求您……”我泣不成声,“求求您,我只想回去……”

他盯着我很久,终于确认某些东西不复存在,慢慢露出点索然无味的表情,“好吧,好吧。在那之前,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吧。”

 

我在三个月前成为梦境行者,然而魔药使我变得神经兮兮,总怀疑自己掉进了梦里,现在清醒过来,想不起任何超出常理的东西,只记得在家人同事面前发的疯,顿时希望这几个月不曾存在过。

承蒙厚爱,评议团委员中的一位曾亲自给了我魔药,又前来探望,言辞关切,使我更感到羞愧难当,忙说自己已经痊愈,不必再劳烦挂心。

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,只有一件事奇怪:有一两个瞬间,我看着委员先生,总觉得套在正装里的是只兔子。
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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